九、我是天上的一片云

  这是发生在四十年前辽宁开源城郊的一幕。
  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天气冷得很。
  有户朝鲜族的农家,生下了一个女娃,刚生下就又瘦又弱、病病歪歪的,而且怪得很,母亲把奶头塞她嘴里,她会小嘴紧闭,将头扭开,就是不吃;母亲不得已拿奶瓶灌了点米汤,塞她嘴里,结果女娃倒还巴哒巴哒地吮上几口。到了第七天,女娃忽然全身抽搐,小脸蛋憋得发紫,小嘴巴抿得紧紧,模样儿很骇人。母亲将女娃抱在怀里,拼命拍她、捶她,想叫她哭出声来,却不顶用,眼见她慢慢地停止了抽搐,合上了双眼,脸色惨白惨白,拿手摸摸鼻息,已没气了。
  母亲把女娃放在炕上,默默地流泪。虽说不是头一回生育,可毕竟十月怀胎,生个娃不容易。出生才七天就夭折了,这短命鬼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见闺女死了,孩子妈在哭,不知该对婆娘说点什么好,就闷着个头,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
  天色渐渐黑下来。作母亲的哭够了,对丈夫说:“孩子她爹,你去外面挖个坑,把娃儿给埋了吧。”
  “嗯。”作父亲的站起身,抱起裹在小棉被里的娃,又顺手拿了块花布将娃打了个包袱,一手提把锹,就走了出去。片片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浑然不觉。走到村头一棵大树下,他拿脚揣了揣地上的泥土,冻得嘣嘣硬。他摇摇头,将包袱扔在大树下,长叹一声,折转身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个邻村的农民走过这里,在大树下捡着了这个包袱,抖去雪花,打开一看,嚯,是个女婴,小脸蛋长得挺秀气,用手摸摸,还活着呢。农民二话没说,就把女婴抱回了家。他有个朋友,姓李,在开源城里烧大炉,结婚多年没孩子,曾跟他说起过,想领养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成。瞧,这不是老天给送来的麽。他当天就乘长途班车赶到城里,把这捡来的婴儿给送去了……
  女娃的生父后来也隐隐听说了,他扔在大树下的女婴,不知给谁捡去了,还活着呢。他在村里打听过,找过,但没找着,也就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孩啊,希望你能去个好人家……
  四十年后,我在壤塘遇见了这位断气后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夜又死而复生的女娃----此时,她已是一个出家多年的尼姑。
  这些日子,从汉地来留在这儿学法的女子共有三人,三个都是尼姑,且都是东北人。前两个,丹碧尊妹和智悟师,我已在前面作过介绍。还有一个,就是这位大难不死的无念师了。
  她象贺老师一样,独自一人住在向当地藏民借来的一间土屋里。
  一天下午,上海居士陪我去采访一个喇嘛,完了往回走,经过一座倚坡而建的土屋,汪居士停下脚步,指指屋外的围墙问我,这儿住着一个东北来的尼姑,你想不想见见?我说好呀,就是不知道尼姑是不是正在静修,别打扰了人家练功。正想叩门,忽见人影一闪,一个光头女子从屋里出来,站在屋顶平台上跟汪居士打招呼:“哎,汪居士,你来啦,我这儿有新鲜的冬虫夏草,你不想上来看看吗?”我觉得有点怪,那尼姑似乎知道有人要来拜访她似的。汪居士朝她招招手,那尼姑就从屋顶平台回屋里去了。一会儿,听到匡啦啦拔门栓的声音,接着,围墙上的木门吱吱嘎推开了。
  跟尼姑进了底层的屋子,光线很暗,眼前一下子黑不胧咚的,还没适应过来,看不清脚下磕磕绊绊堆着些啥,好象是些农牧工具和柴火之类。就听见尼姑在说:“小心,走慢些,别绊着。”要上楼。楼梯是一根直径近尺的原木,一半已凿成梯形踏脚,另一半仍是光不溜湫的圆树杆。架得很陡,几乎是笔直笔直地竖着。手扶原木,脚踩原木,一步一步往上攀,让人想起少年宫里“勇敢者的道路”。
  “小心,小心,”尼姑叮咛着,“这梯子不好爬,别摔下来。”
  楼上的屋子有扇窗,蒙着一块白布,显然是遮挡光线用的。尼姑把白布取下,屋子里顿时亮堂许多。
  尼姑穿一件红色圆领棉毛衫,披一袭红紫两色藏坎肩,下面穿一条酱红色藏裙袍,完全是一副藏觉母【通常藏地的尼姑被称为“觉母”】的打扮。左右两手腕上都戴着念珠,右手里还攥着一串佛珠。
  头皮剃得铮亮,白里透青,这使她那张本来就胖乎乎的脸显得有点圆,两耳因为没有头发的映衬,愈加显得丰满。两道细眉下面,一双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自从辛亥革命剪掉了男人头上的辫子,长发就似乎成了女人的专利,通常,一鬏留海,一挽乌云,也确实增添了女性的妩媚。男人若剃个光头,有时还让人感到一股英武之气;女子不留一根头发,则不免叫人看了觉得有点怪模怪样。不过,这位光头的东北尼姑,配上她那身红色藏服,却让人觉得,就是要这个样子,才恰到好处,虽然少了点妩媚之气,却多了几分出家人特有的慈情善意和超凡脱俗的飘逸。
  初次见面,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不知咋的,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没有一点点陌生人的隔膜感。
  她向我谈起她的坎坷曲折充满辛酸的身世,出生七天,就断了气,被抛弃在冰天雪地却又死而复生……后来又遭大难,曾经死过几次……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机,想录下她的谈话,她一见,连忙制止:“随便谈谈麽,不要录,不要录。”我把录音机收了起来。不过,虽然当时没有录下她的谈话,但她极不寻常的人生经历,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七八岁时,她患了场重病,全身关节疼痛,病情厉害时痛彻骨髓。这病怪得很,跟医学书上记载的病例没一个对得上号的,为她看过病的医生个个束手无策。养父母到处打听哪里有好医生,带她去城里一家又一家大医院求诊,不知化了多少钱,也不知吃了多少药,可病症仍不见好转。到后来,她的手足都变了形,本来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伸出小手来,却见骨骱肿胀凹凸,简直不象一双手……养父母已想不出还能带她去哪里看病,再说,六十年代的一个普通工人,就靠那么点可怜巴巴的工资过日子,也实在挤不出钱来让她继续吃各种各样吃下去毫不见效的药了……
  她被病魔折磨得苦不堪言,小小年纪,居然想到了死。既然人活着这么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如果死了,岂不什么苦痛都没了吗?养父母被她的这种想法吓坏了,把家里耗子药蟑螂药什么的都藏了起来。
  一天夜里,她忽然作了个奇怪的梦,只见梦中来了个白胡子老人,手里拿着一把拂尘,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为她治病,还教了她锻炼身体的方法……醒来后,她觉得全身的疼痛一下子好了许多。后来那白胡子老人又来她梦里为她治病,没多久,她的病就好了。打这以后,她似乎换了个人,脑子变得特别灵,别人丢了啥东西,找东找西找不着,她听说了,随口说:那不是搁在什么什么地方麽?别人去那里瞅瞅,嗨,果然在呐!有人生了什么病,她看上一眼,那人的肺泡里怎么有一团黑气啊,就说了:该不是肺里生了什么病吧?去医院拍张片子,果然是肺结核……
  她书读得不多,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那年头,正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岁月里,知识越多越“反动”,当老师的挨学生斗,课堂上没人好好上课,她摔掉了肩头的书包,从此再没踏进学校的大门。不过,说是只读过三年小学,后来她凭着一本字典,倒是自己学了不少字,看看书报写封信什么的,也够用了。
  她病好了以后,那白胡子老人有时仍到她梦里来教她功夫,有健身的功夫,也有治病的功夫,有时,还带她到天上观看许多神奇的景物。前前后后,白胡子老人来了好多年……
  除了这位白胡子老人,还有别的高人在梦里来指点她,在皑皑雪山和悬崖峭壁上教了她不少密宗功夫……
  在她看来,宇宙中确实存在着阴阳两个世界,凡人生活在阳间,脱离了人的躯壳的识神生活在阴间。这阴阳两界通常互不相扰,但在某种特定的时间和场合,也有可能发生交叉,你若正好处在这个交叉点上,或者,你若具备常人所不具备的特殊功能(例如白胡子老人和其他高人教她的那些功夫),你就能看到或遇到在常人眼里认为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十多年前,她又患了重病,比小时候生的那场病更厉害,全身痛不堪言,坐都没法坐,只能长卧病榻,靠别人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把所有的积蓄都化光了,可是不管什么医院开的药吃下去都不见好。就这么拖了一年,沈阳大医院的医生最后对她家人说:别治了,这病已没法治好,恐怕病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天,她死过去了。她的识神脱离了躯体,被带到一个幽暗朦胧的地方,有个判官模样的将一束书卷扔给她,她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是死亡判决书吧?),看也不看,将那束书卷扔了回去……结果,她又活了过来,家人以为她已去世,正在她身旁哭泣,准备为她办后事呢。
  苏醒过来,那幽暗地府中的场景犹历历在目,浑身依然疼痛难忍。她在心里默默发了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你救救我吧,如果你能救我脱离苦海,我一定以我的身口意来报答您的慈悲……
  她又昏昏沉沉睡死过去……这时,果真有个菩萨进入她的梦境来解救她。那菩萨手里托着两只盘子,一只托盘里放着一小撮中药,另一只托盘里放着一只干瘪小虫,示意她把托盘里的东西吃掉。她把那一小撮中药吃掉了,对另一只托盘里的干瘪小虫,迟疑了一下,没有吃……醒来后,她的病就有了起色。没多久,她就从躺了一年多的病床上爬起来,能慢慢走走了。再过一段时间,她的病就好了。不过,说病好了,也只可说大病好了,小病还留下了点,没全断根。她这才领悟到,如果她把两只托盘里的东西都吃了,那病不就全好啦!
  “然后,你就出家啦?”我问。
  “是的,我是发过愿的,如果菩萨能救我,让我病好,我就出家。”
  “你有家庭吗?”
  “有。有丈夫,有个女儿。”
  “你出家,丈夫和女儿都不要了?”
  “出家前,我跟丈夫办了离婚,姻缘已尽,让他另组家庭吧。至于女儿,就让她跟爷爷奶奶一起过……”
  病得要死,无药可治,有高人、菩萨来梦中治病,起死回生,沉疴立消……对常人来说,这事听起来确是有点离奇,但我相信当事人的自述绝对不是凭空的捏造。佛教最基本的戒律有五条,即不杀生、不偷盗、不打诳语、不奸淫、不喝酒。不打诳语,也就是不骗人、不说假话。出家人若触犯了五戒,尤其是故意犯戒者,将会堕入金刚地狱,受到比在家人重得多的因果惩罚。对一个出于对佛教的信仰而自愿出家者来说,他(她)是决不会随便犯戒的,否则,何必出家呢?
  我又问:“你咋会到这儿来的?”
  “那是一种因缘。”她说。“有一次,丹色尔活佛来东北弘法,我从他那儿听说了这个地方。当时一听到壤塘,尤其是觉囊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想去那里看看,觉囊,跟尼姑本来是有不可分的关系的麽。没过多久,我的一个师父,那也是在梦中授我功夫的一个很了不起的个人,指点我,你应该快去那里见你的一个师父……”
  “来多久了?”
  “五个多月。”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很好,觉囊派的法,非常殊胜,是世界上很少见的,法王云登桑布上师的修行,非常了不起,象觉囊派这样的教法和法王云登桑布上师这样的大修行者,在今日已不多了。”
  “来这儿,生活上还过得惯麽?”
  “出家人,哪里过不惯?当然,这儿的条件比汉地是要艰苦些,不过,能学到觉囊派这么殊胜的大法,再艰苦也值啊。”
  说到这,她对我和汪居士说:“你们来的正好,就在这儿吃晚饭吧,我已经煮了一锅稀饭,再下点面条,就在这儿一起吃吧。”
  我问汪居士:“你说呢?真不好意思打扰无念师。”不过说实话,我来这儿没几天,这儿没饭馆,自己又没地方作饭,平日除了靠饼干、袋装榨菜和和糌粑粉解决肚子问题,有时遇上别人留饭,对我还真是一种伙食大改善呢。
  汪居士也不讲客套,点点头说:“喔,有稀饭,太好了,无念师作饭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就在这儿吃吧。”
  搬柴火,生炉子,无念师忙活开了。我看她干活的那股利索劲儿,平时在家也一定是个很会操持家务的主妇哪。
  汪居士带我到屋顶平台上去转了一圈,看了看无念师晾晒在一只竹匾里的冬虫夏草。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奇怪的高原植物,那一节节棘突物,那圆圆的脑袋,太象一条蠕虫了,真搞不懂它是虫还是草?回到屋里,我问无念师:“这玩意你在哪摘的?”
  “是在那边的山坡上。”
  “有什么用啊?”
  “可作药。”
  “你懂医药?”
  “会一点。”
  “跟谁学的?”
  “有些,是白胡子老人和别的高人教的,有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我问她,常给别人看病吗?她笑笑。现在不常给人看病了,不过,在她沈阳铁岭住的那一带,知道她的人还不少呢。
  “你给人看什么病?”
  “什么病都看,但主要是些医生治不了的病,象癌症啊、医生叫不出名字的疑难杂症啊等等。”
  “你怎么看?”
  “一瞅,不就行了麽。我头一次给人看病,那是好多年前了,那天,一个人的手臂疼得厉害,我一看,呀,里面的骨头怎么断了?后来,骨头啊,内脏啊,什么毛病啊,都看得出来……”
  隔了一天,我从出门带的旅行包里找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袋紫菜,给无念师送去。她是出家人,乃佛教“三宝”中的一宝,在家人本该奉养出家人,昨天吃了她一顿饭,不该白吃啊。
  快走到她的土屋前了,只见有个人影闪出,站到屋顶平台上,我一看,正是无念师,好象知道我来找她似的。她朝我点点头,转身又进了屋。等我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吱吱嘎打开了。
  顺着独木梯子爬上楼,我把圆珠笔和紫菜拿出来,请她收下这一点小东西。
  “今天早上起来,我就有个感觉,等会儿我会和你见面。”她笑着说。“不过,我是个尼姑,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打坐练功,很少出门,我当然不会跑到你这儿来的,那就一定是你到我这儿来罗。可你无缘无故跑到我这个尼姑这儿来干什么?一定是送点什么东西来吧?刚才我忽然想看看你来了没有,到阳台上一瞅,这不,你正在走过来呢。”
  我觉得无念师这人不简单,不是个一般的出家人。我请她再谈谈她出家前后的经历。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对我的这一请求,虽没拒绝,也不积极。“有些事,你说出去,人家也不信。佛法难闻,佛法只度有缘人,尤其在当今社会,没缘的人,你跟他说再多,也没用的呀……”
  在当地,她以独特的方法治好了不少身患绝症的病人。病人和家属要感谢她,她总是一句话:“不是我有什么能耐,这是佛法的力量,要谢,你们就谢佛菩萨好罗,平时多拜拜佛菩萨吧。”
  “我是个出家人,我要钱干什么?”她对现今社会有些人拼命追逐钱财颇不以为然。“我要弄钱的话,太容易了,生癌的,我让你一个礼拜不打杜冷丁也不疼,让家属知道病人还能活多久,还不是大把大把的给钱?但我一分钱也不赚。”
  有个妇女,跟她有点认识,丢了只金手镯,急得要命,跑来问她。她说:“没丢,在被子里呢。”回家去床上找,抖抖被子,果然从被子里掉下来。那妇女拿了几张人民币来谢她。她对那人说:“你要小心点,这三天里还要出事。”结果过两天那人真的又遇上一桩不顺当的事。又拿了几张人民币来谢她。她先收下,然后把两次给的钱一并还给那妇女,对她说:“不用谢我,你把这钱拿去供佛吧,今后好好念佛,否则三年内还有大难。”吓得那女子胆战心惊,不敢说个不字。后来那女子拜无念为师,一家老少都真正信了佛……
  我问无念:“你咋知道东西丢哪里?别人会出什么事?”
  无念说,她也不知道,心里想也没想,只是凭感觉随口说说,但往往很准。
  当地有个“人体特异功能研究会”,派人对她考察了好多次,确认她确实具有许多常人所不具备的特异功能,如非视觉透视功能、遥感功能、预测功能等等。这个研究会和当地的气功协会还联合请她上台表演“空中抓药”,当着会场里上千观众的面,往一只空的玻璃杯里倒入凉开水,然后,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伸手往空中一抓,再往杯子里一扔,那杯无色透明的凉开水就变成了色泽棕黄、药味浓郁的中药了!有病的人吃了这杯子里的药,无不疗效神速,有的当场就药到病除!……
  我问无念,你是怎么从空中把药抓来的?
  “那是我师父给的嘛。”无念说。她举起一只手,掌心摊开,在心里默请师父帮个忙,送点药给她……于是凉开水就变成中药了。因为这是高人给的药,有病的人吃了当然疗效不一般啦。她表演的“空中抓药”,极受观众欢迎,人体特异功能研究会和气功协会往往把她的这档节目作为压轴戏,放到最后,整个会场气氛到她出场而达到最高潮。不过,她表演了几次后,就不愿再上台了。因为每次表演后,她都感到头痛,后来有一次表演过后,头痛特别厉害,甚至鼻子流血。她想,这也许是师父对她的一个警告吧?既然师父不赞成她搞这种“表演”,那她就别再上台去丢人现眼的了……
  她曾养过一只狸猫。说起这猫,还有一个挺生动的故事哩。有天夜里她作了个梦,她正骑着自行车在乡间走,经过一块苞米地时,窜出一只狸猫,追着她的自行车不放,她骑快,狸猫跑得也快,她骑慢,狸猫跑得也慢,后来那狸猫蹬蹬蹬快跑几步,一下子跳进自行车垄头上的网兜里,怎么撵它走,它也不肯离开……她的梦做到这时就醒过来了。
  三天后,有猫咪从窗口进了她的家,磨磨噌噌地在她脚边趴下了。她一看,不正是那天夜里在梦中追着她不放的那只狸猫嘛。她就对猫咪说:“猫咪猫咪,我是个穷尼姑,没你要吃的鱼啊肉啊的,你要想过好日子啊,就请你到别的人家去,以后还是做个猫;你要想以后投个人身啊,那就留下吧。”结果那猫留下了。平日跟尼姑一起吃素,每顿都是白饭加一点素菜,清苦得很。
  “他不吃鱼吗?”我问。
  “不吃。”
  “你给它吃过没有?”我很奇怪,哪有猫儿不吃腥的?
  无念说,她也曾在猫咪的食盆里放过鱼肉,可它闭上眼睛,不看也不吃。每逢主人打坐,它就长时间地坐在边上,一动也不动,主人念经,它就静静地听。
  有一天,那猫抓住了一只老鼠,已咬死,叼来给主人看。无念就对它说:“猫咪啊猫咪,你是只御猫,抓老鼠是你的天职,我也不能说你不可以抓老鼠,但是,你抓了老鼠后,可别吃它们啊……”过了些日子,那狸猫来拖主人的裤脚,要带她去个什么地方。无念就跟它去了,来到一面墙根底下,只见五只死鼠,整整齐齐一排溜摆在地上,冻得邦邦硬呢!无念为死鼠念了经,超度了它们,然后将它们埋了……
  这只狸猫的故事真将我给迷上了。我急切地问无念师:“这只猫还在麽?”
  无念说,那猫跟她在一起过了几年,死了,埋在当地一个水库旁的山坡上。她为猫念了超度经,帮它往生,还对猫说:你若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就托梦给我,我一定会帮你的。那猫后来没来过梦,看来已经转世了。
  我问无念师,你常做梦麽?
  她说她不常做梦,但做的梦大多挺准。有一次,她在梦中碰到一个乞丐,结果第二天有人来敲门,她开门一看,就是那个乞丐!她给了他一大碗饭。
  从猫又扯到黄鼠狼。有一次,有只黑色的黄鼠狼跟无念进了屋,不肯出去。无念问它: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了,说不定我能帮你点忙。那黄鼠狼就跑出去了。无念跟它跑到一户人家那里,黄鼠狼一眨眼不见了。无念进那户人家看看,只见客厅里又供菩萨又供大仙。佛的神力比大仙大得多,把大仙跟佛菩萨放在一起,还能享得到人间的供养吗?无念就对主人说了,这样不妥,应该分开。于是把菩萨摆在正屋,把大仙摆另一间屋子,分开了,互不干涉,就好了。
  她从小到大,虽然历经磨难,但冥冥之中,总有神灵相助,而且每次大难不死之后,她自身的素质也会产生一个或大或小的飞跃。有一次,她甚至死去三天才活转过来哪……她不希望我把她的这些经历对外界说得太多,我尊重她的意见,只能点到为止了。
  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一个人跑到无人的地方,在地上坐上很长时间,静静地聆听微风、细雨、潺潺溪水和小动物的昵语,她从中可以听到来自大自然的森罗万象的信息,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内心总是特别宁静并充满了对天地万物的柔情爱意。我发觉,当无念师此时跟我说起狸猫啊、狐狸啊等等时,言语间洋溢出对这些生灵的无限慈爱,我想,这就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如佛法上所说的无分别念的慈悲心吧。就在她现在住的这栋土屋里,时有老鼠出没,她常拿自己吃的东西喂老鼠,老鼠一点也不怕她,围着她转来转去,有的小老鼠甚至跳到她手上跟她玩耍,那吱吱吱的叫声,听起来就象是这些小生灵在欢快地嘻笑呢。
  “你看对面的那座山,你觉得跟别的山有什么不同吗?”她指着屋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问我。
  我觉得那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很明显比别座山上的要茂盛。
  “那是这儿中壤塘诸山的护法,或者说山神呆的地方。”她关照我不要随便去爬那座山,如果一定要上那座山,行前要在心里对山上的护法祈祷一下,就说我为什么要到这座山上来,请您允许我上来并保佑我的平安……
  我想起了色达五明佛学院的一位藏僧峨钵遇山神的故事。这位当年不信神的生产大队会计,曾被山神请去五天五夜,乡里和家里都以为他死了,请了一班僧人要为他念经超度呢,他在五天中不吃不喝,不渴不饿也不累,完成了山神交给他的送药盒的任务后,又回到了家中……她的老母故世后,他就到五明佛学院晋美彭措法王那儿出家去了……我在纪实长篇《宁玛的红辉》里,曾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这位藏僧遇山神的始末。
  无念说的这座山,也正是智悟师在梦境里见到过的那座山。
  为了拍摄藏瓦寺全境,我还是登上了这座平时很少有人上去的山。上山前,我照着无念嘱咐的那样,在心里默默地对山神作了祈祷……这山根本没有路,很难爬,一脚踩空,说不定就会滚下去,山下就是芝尕河,这几天正涨潮,水流急得很呢。感谢山神对我的庇护,让我顺利完成了我要拍摄的照片。
  有位来壤塘向云登桑布上师求过时轮金刚法的吉美法师,无念对他印象最深。三年前,无念曾在梦中来到一个密宗庙宇里,见到了一位身披藏式袈裟的金刚上师,仪表十分威武庄严而内心极为慈悲善良。这位上师语气殷殷地对无念说,来日方长,今后你要辅佐上师为弘法利生做一番事业。后来她在梦里又跟这位上师见过几次面。当她从东北找到青藏高原上的壤塘这个地方,在藏瓦寺里见到了三天前抵达这里的吉美上师,这才知道梦中高人指点她来这儿要见的原来就是这位未曾见面却又早已见过面的师父!彼此梦中所见,一旦实相相证,居然丝毫不差,各各说上三言两语,彼此便都心领神会,远远胜过万语千言……
  根据佛教经典的记载,修行者修练到一定层次,其神识可短时间离开身体去它处漫游,可看到千里百里之外的景物,可看到别人正在从事的活动。但一般来说,他能看到别人,别人却不能看到他,彼此也不能进行交流,这似乎是一种很特殊的单方面的“看”。其实不仅佛教,依道教修练术修到一定程度者,其元神亦可离体,片刻之间可神游远处的山河大川。不过,不管佛教也好道教也好,从古到今,能修到这种上乘功夫的,都属凤毛麟角,为数寥寥。这种高功夫初练出时,往往不太稳定,有时在定中或梦中可以进入这种状态,有时则不那么听从使唤。佛教典籍提醒说,不管初时看到点什么,都应当不惊不喜,循序渐进,由近及远,逐步熟练,最终可望达至大成。
  俩人可在定中或梦中进行交流,哪怕是偶尔为之,也意味着双方的功夫都已达到相当高的境界。
  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依靠高科技手段直接进行远距离视听交流,早已不是幻想。对常人而言,最省力的方法就是,打开电视,地球另一面发生的事儿通过卫星转播马上显示在你的眼前;拨个电话,千里百里之外顷刻间就可互诉衷情。要靠神识离体去观赏远处的良辰美景,别说一般人理解不了,今日大部分修行者也达不到这个份上,未必有谁会对这一功夫的实际效用产生多大兴趣。
  但是,这一现象本身,即人的潜能,不管是天生的还是经修练而激发出来的,可以做到一般人远远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这对于打开现代人的思路,让现代人从现代实证科学对人的世界观造成的某种桎锢中解脱出来,还是功不可没的吧。
  “其实,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无念最后对我说。她打算在近几年找个远离俗世的地方,完全静下心来,好好修行,让自己的见证能上个新的台阶,到那时,她也许会回到世俗社会,度更多的人走上信佛修佛之路。“你可别把我说得太多,否则很多人为这个事那个事来找我,我还能静得下心来自己好好修行麽?……”
  我说,那我把你的名字和去向都虚化掉吧。
  “名字麽,几个师父都给我起过法名,我自己最喜欢的还是无念这个名,那就甭去换它了。”她想了想又说。“我是天上的一片云,随风飘来飘去……这几年,叫他们甭来找我,我是天上的一片云,自由自在,随风漂荡,他们就是要找也找不到我。到一定的时候,有缘者我自会跟他们相遇……”